猴头老贼

【米英】恋人保健指南

#大概是“复婚治病”的这么一个故事

 

#法叔友情出镜

 

#感谢阅读,大力捉虫呀~

 

 

 

 恋人保健指南

 

    “您的内里现在是空的。”

    医生用食指隔着他的白大褂在胸口处打圈圈,口罩盖着脸,只露出眼睛盯着亚瑟·柯克兰,一位正以的粗眉毛和向下撇的嘴角表达不解的病人,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质疑医生的诊断结果,只差要求对方出示行医资格证明。

    “什么意思?一种新型疾病?类似脊髓空洞症吗?”

    “不是脊髓,是心脏。可以称作心脏空洞症。”

    质疑和受欺骗造成的扭曲依旧盘踞在亚瑟脸上,他听见了一种不得了的疾病名称,可能来自比欧洲殖民者更可怕的外星生物,而自己是比复活节岛上毫无防备的原住民更可怜的不知情被感染地球人。尽管鲜少接触病理学知识,他还是搜遍了脑海,试图劝服自己这种病的确存在。

    “我没有说笑,柯克兰先生。这种病不但存在,而且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在二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群中发病率越来越高。它没有传染性也不是某种微生物或者寄生虫,而是一种目前尚无法解释的高发现象。患者病因多为生活中出现的重大损失,发病时往往遭受精神折磨,生理上的痛苦也有,但程度各有不同,偶尔精神恍惚,食欲不振,要么失眠,要么睡不醒,但都不致命,只是在心脏部位出现一块空缺,就像您的胸透图显示的那样。看您的洞口的这个大小,患病得有半年了。”

    医生指了指荧屏上黑白分明的胸部透视影像,果然心脏上有一块不小的空缺,边缘模糊,状如洼坑,好像生生挖走一块灵魂。亚瑟看着自己空空的心脏,木讷地点点头。

    “那这要怎么治?动手术填上可以吗?还是等它自己长回来?”

    “很抱歉,目前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手段。我们曾经给一位病人开过刀,结果发现他的心脏完完整整没有一点缺损,后来又照了一次X光片,空洞还在那里。我们都很震惊,感到束手无策。”

    倘若不是正坐在美国一家正规公立医院的诊疗室里,亚瑟相信自己一定会怒骂庸医然后摔门而去,医生见他脸上的疑惑快要变成完全的不相信,赶紧继续说下去。

    “虽然找不到治疗方法,却有成功治愈的案例。经过调查,我们发现那些痊愈的病人都从极大的挫折中恢复了过来,有的是破镜重圆,有的是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总而言之,通过寻找内心的满足感,他们自己治愈了自己。我相信,您也可以找到充盈内心的办法,不介意的话,我想问几个私人问题,我好给些建议。”

     只看眼睛也可以发现医生正眯眯笑着,眼神带有医者看待病人时特有的同情和关怀,即使是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他们也会给出“保持乐观心态”一类的建议。很幸运亚瑟虽然患了怪病,但非不治之症,所以医生的建议不一定是废话。

    亚瑟再次平静地点头,他向来品行端正,恪守规矩,不做任何伤风败俗之事,与父母兄弟生活和谐(和兄弟还算和谐),虽不算富裕,但时时保持上进心,标准的中产阶级,从不吝惜还留在超市购物车里的启动硬币,人生目标就是挤进自己所在的那家糖果公司的董事会,这目标不大也不小,刚好够他一介普通人奋斗到老。

    “您最近有遇到什么困境吗?比如失业,或者家庭矛盾?”

    “工作很稳定,有望年底升职,收入还可以,家里头还算平静。”

    “那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破裂了?”

    “呃,半年前离婚了。但不是什么重要的关系。”

     亚瑟闷闷地答道,且不说他突然变得动摇的声音,医生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瞬间穿透他掩饰内心波动的几个细微表情。

    “这也算是家庭矛盾的一种。”

    “那小子绝不能算进我家人的行列。”他斩钉截铁道,仿佛在说“我是清白的”。“我不想提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甚至庆幸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如果您想提建议的话,大可不必从这件事上下手,离婚才是真的避免了我发疯。”

    “您先冷静一下,不能完全否认......”

    “谢谢,我休息两日就行。”

    亚瑟慌张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逃出诊疗室,由此日起不幸成为了内心空虚的人。他十分厌烦做空心人,因为里面空荡荡的少了重心,老是站不稳,街上随便起点风,路人无意间一碰,或是一只野猫蹿到身上,他就毫无办法地跌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自患病以来,老是跌来跌去,摔得鼻青脸肿,一出门上街,或是走进公司,人人见他一开始还倍显同情,日子久了便嘲笑他缺乏信心和勇气。

    软弱是真实的,空久了,别的没有,只有泪腺和怪脾气很争面子,一摔倒,它们就来替他撑腰。连梦里也跌,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五马分尸,肢体零散,又痛又怕叫不出声,挣扎着醒过来,一看枕巾上的水渍,就知道泪腺趁人在梦中不能控制又趁机大大地发泄了一通。

    患病之前,他的精神状态经历了好几个阶段,先是摆脱婚姻重获自由的愉快,然后是对独身生活短暂的难以适应,接着他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公司业务,就在他以为要进入美好新阶段时,由于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的反作用力,他像发条上得太紧的时钟一样崩溃了。对于工作,再似火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也抵不上一个久寂的灵魂堆积起来的如潮水般的情愫,内心世界如纸牌搭的房屋一样快速倒塌,他不得不从新的角度去看待自己费了很大力气离婚这件事情,油然而生的后悔情绪难以避免地令他感到悲伤。

    亚瑟终于回想起自己正是在这个节骨眼患了空心病,某个一夜无眠之后的早晨他异常缓慢地穿着大衣,抬臂伸臂之艰难好似手臂被折断,外头零下几度,可他手由于出汗变得湿腻盘曲如同鳗鱼,且有一种生命正一次比一次更快地滑走的错觉。家庭医生闻讯赶来,用听诊器探寻一番后面带惶恐地告诉他他已经没有心跳了,赶紧送到医院,接着便是发生他与医生之间的那场对话。

    尽管如此,班还得照上,日子还得照过,亚瑟自认性情坚毅理想远大,治疗此类莫名其妙的可笑疾病,方法多得是。

    比如借酒消愁。离公司不远就有许多小酒吧,其中一家的老板是一位自诩情圣实为迷魂精的法国人,热衷于替来来往往为情所困的人出谋划策,他对一切美相关的事物抱有玄妙的兴趣,喜欢把香槟揉进姑娘的头发里,张口闭口总要带上一两个发音浪漫的法语词汇,且内容大都与情爱相关,出轨称作“热情犯下的罪行”,登徒子都是“伟大的情人”,他自己则是“高雅的花朵”,意思是上流人士。这法国人正是亚瑟的老友弗朗西斯,有一头摇曳生姿的淡金色波形鬈发,一副精细的女性化的脸,热情的嘴唇上生着绒毛般的柔软胡须,种种可爱和风雅恰似长在肌肤里头,若不是嘴巴颇为烦人,这副天使面孔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哈!空心人,真的假的,你是头脑空空不学无术还是内心空虚性情怠惰?让我摸摸是不是陷下去了一块儿,来嘛少爷,让我看看!”

    亚瑟一手抓着一杯杜松子利克酒,杯里装满了叮当作响的冰块,一手推开蹭过来的玫瑰色蜡人,如果不是空心病导致虚弱无力,他可能会跳起来拔光对方的宝贝胡子。

     “瞧瞧,这就是你谈爆炸式恋爱的结果。”

    爆炸式恋爱,亚瑟不禁在心底赞叹起弗朗西斯的绝妙比喻。这场婚姻极具爆炸性,且出乎他意料地痕迹深重。他在二十三岁遇到前夫,名为阿尔弗雷德的美国灰领工人,大学才毕业就到设备制造公司参与辊轧机的设计,一种用于糖果塑形的机器,辊轧机卖到了亚瑟工作的糖果厂,阿尔弗雷德也跟着进了那片蜜糖飘香的城堡。可能是空气中爆炸的糖粉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催情效应,他和阿尔弗雷德之间居然也爆发了一见钟情式的反应。相识不过两三个月,年轻的小伙就在城市璀璨的灯光下向他举起了一枚戒指,那戒指肯定花费了这个初入职场的年轻人不少的积蓄。亚瑟从不记得自己曾如此快地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立刻扑上去抓那枚戒指,手指颤抖着没能捏住那只小圆环,反而把它撞掉了,于是两人像傻子一样边笑边满大街找戒指。

    接着就和所有不经深思熟虑的婚姻一样,他们开始吵架,甚至动手,多数时候是亚瑟先举起拳头,并占据上风,如今再想起那些招来县治安官的可怕光景,他才意识到阿尔弗雷德有多不愿意对他使用暴力。离婚来得和求婚一样迅疾,理由实在是太俗也太不俗了,阿尔弗雷德认为他是个控制狂,亚瑟连否认也懒得,比接受戒指更快地接受了离婚诉讼,阿尔弗雷德飞去了另一个州,整段持续不过一年的关系像风暴一样卷过了双方的生活,留下一片废墟。

    在那之后弗朗西斯给亚瑟的评价是爱的能力十分迟钝,不论对象何其值得疼爱都无法放下控制和占用的怪癖,不能真正恭谦、勇敢、真诚且有纪律地爱他人,反倒把自己关入孤独的怪圈,每个沉迷酒精的夜晚他都旧话重提,今夜同样不例外。

    “你搞错了一些东西。爱的本质是创造和培养,支撑着它的是尊重和责任心,绝不能有剥削之意,如果你爱一个人,应当和他感到一致,而且接受他本来的面目,而不是要求他成为你希望的样子,以便能把他当作使用的对象。”

    “停下,你这又是哪里看来的心理学理论,不要套在我身上。”

    “不套在你身上真是太可惜了,我可还记得你因为他只是两次忘记帮你的康乃馨浇水,就怀疑他另有所思。看你们这副鬼样子,真搞不懂到底谁在折磨谁,要是你有施虐癖,那阿尔弗雷德就是受虐狂,你们俩天生一对。”

    “那是从荷兰空运过来的鲜花,我费尽心思把它们养活,准备送给母亲,整整一周我每天都在他耳边叮嘱要照看好花朵,他就只是盯着电脑屏幕用后脑勺来回应。还有那次驾车远足,那次读书俱乐部沙龙,我简直数不过来!他从来都不重视我所关心的事情。”

    弗朗西斯双唇像哑巴一样张开,仿佛除了一缕充满无奈和失望的空气,还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挣扎着要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句话就要到嘴边,亚瑟却率先猛地站起身。

    “够了,我回去了。”他步履如风,夜晚掩盖了憔悴的痕迹。

    那夜亚瑟断掉寓所电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眼角渗出丝丝泪水。他一天没有进食,稍早时喝的那些酒从空洞漏出去了,没能麻醉他的神经。睡不着,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似久无人居,纱罩吊灯太昏暗,月季花墙纸太老气,桌椅惨遭蛀虫蹂躏,地毯积灰多得刷不干净,这种环境怎能让人觉得舒适宜居,于是出门跑到灯火温柔的家具店,给家里找些置换新品。走出店门时已经订下新地毯、新吊灯和沙发,次日就送货上门,心里大为满足。结果才走出几步路,霎时间天旋地转,一头磕到玻璃橱窗上,玻璃后面没有脸的假人发出一点嗤笑,转头看看四周,城市的夜晚似洪水压倒行人,建筑贴在地面蠕动,一切看起来如同抖动的定格照片。

    此地太多人病入膏肓,正常人投来古怪眼神,皮条客问为何不通过性纵欲来减轻孤独感,答案是空心人正和空想人谈恋爱,除了脑子里一点念想,连一根头发都得不到。

    路不好走,家还是得回。空心人忍饥挨饿大半年,头重脚轻,走路左摇右晃。这应当属于低血糖症状,发出警告的却不是胃,是心脏。他的心脏是假的,不仅仅是假的,还是空的,空得毛细血管都没有,没有心肠,没有胆量,没有骨气,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洞口。这个洞口透露出的欲望不巧和购买欲没有半点关系,亚瑟选错了改善对象,空虚并不来自低质量的物质生活,只是获得些可能带来满足感的待付账单。

    好不容易进了自己那间小公寓的门,涌入眼前的还是留有他人痕迹的旧家具。新家具不会有太大的用处,除非他把脑子换掉,于是又打电话去家具店退订,听了老板一阵忿忿的回应。即使是现在,房子里所有的东西,还是会根据他所钟爱之人的喜恶反应,重新被估量价值。就连食物也一样,他原本不喜欢吃早餐蛋奶麦圈、火腿披萨一类的速食食品,在充满了饮食健康方面无尽争执的一年后,他居然开始习惯这些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食物;而当阿尔弗雷德无数次拒绝食用他(黑如焦炭)的太阳蛋面包后,令他痴迷的菜式便少了一样。

    爱情只对灵魂有用,怎料灵魂对身体有用,缺了一小块,便活得不人不鬼。认识到它的威力极费功夫,尤其是在关掉了基因中示弱与包容的开关后。

    时近五更,亚瑟的眼皮一张一阖挣扎许久,大脑执意保持清醒,稀薄的回忆陪伴他度过又一个不眠夜。时针抖动着挪向六点,闹钟毫不客气地尖叫起来,刺一样钉进耳朵,本就脆弱的神经一时间血流如注。公司给的病假已结束,他从床上弹跳起来,在厚重窗帘造成的黑暗里四处胡乱摸索,寻找可以穿出门的衣物,从抽屉缝里拔出来的领带皱皱巴巴,找来熨斗准备熨平,发现自己早把电闸关掉了。

    挣扎着到了公司,没有早餐,反正咽不下去,受够了同事怪里怪气的关心,为了掩饰疲惫病态,不得不在衬衣硬领上挂起一副昂然作态的假面。可惜在泄露秘密上,肢体行为最无顾忌,刚到就失神打翻的茶杯就是一个证明,连部门主管都懒得再唤他去办公室,如此下去,他非丢了工作不可。

    还在手忙脚乱地擦拭倾倒的茶水,一个年轻似火的姑娘用她抑扬顿挫的嗓音叫了亚瑟的名字,细细的一丝糖粉从她美好的胸口飘了出来,这些小颗粒来自产糖车间。他闻到女孩身上糖果和香水混合的味道,稍感安慰,对方不管他空洞无神的眼睛,只说辊轧机厂派了人来维护机器,要他去签字。

    这个国家的人们每年吃掉近千亿颗糖果,为这无底洞一样的胃口公司把产糖车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炼金炉,在二十四小时内把几十吨原糖加工成各具特色的糖果,机器上沾满糖霜,空气里饱含甜粉,四分之一的员工正处于甜蜜关系,名副其实的巨型糖罐。半年前亚瑟还为公司脱单指数作出过一份贡献,如今他像意外滴进糖浆里的苦瓜汁。

    经过粉末糖车间时,大家都打了喷嚏,此处的香甜气味是最重的,不仅浓郁,而且刺鼻,折磨鼻子的正是飘来飘去的糖粉。往里头一看,可见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大堆压片糖正在传送带上蹦蹦跳跳,它们都染上了浅淡的粉色、蓝色、绿色,口味多为清爽甜蜜的草莓或薄荷,正面压出桃心形状,桃心里还有“LOVE”四个字母。爱心压片糖生产线上的情侣数量居全车间首位(用脚趾想也知道),成为公司一大佳话,亚瑟鼻子发出一点气音,不知是想喷出吸入的糖粉还是想表达一下沮丧。

    他曾把对甜食的嗜好算作进入糖果公司工作的原因之一,生产销售一些迷人有趣的产品,率先品尝新研发的口味,顺便展开一段浪漫关系,现在看来这理由是个笑话。天意使世界里的每一部分同另一部分成双作对,他恰巧不太受上帝关照。

    下班后回家的路照旧艰难,不善作美的上天积聚阴云,准备降下大雨。亚瑟摇晃到公寓楼下,突然决定不走进去,随处找了个长凳坐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与阿尔弗雷德离婚那天非但没有下雨,而且阳光普照,全然不像离别的日子,直至今日才觉得那天多应该来场大雨唤起一点悔意。他对于自己生命中短短的一年,竟然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产生了一种似乎由抑郁症造成的执拗,即使他反复用各种手段分散注意力,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最后还是发展为怪病。

    雨来了,水幕在他一片昏暗的眼前缓缓降下,雨滴落入下水道口,他伸伸手,似乎要随它们去。渴望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孤独追忆和纠缠不清的自怨自艾,但他瘫倒在椅子上,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无感觉,绿色的瞳仁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的眼睑下,可以说是已经死了。

    为何不试试去找阿尔弗雷德,他说不定也未能忘记自己,离婚后一个月他曾寄来信件,不言而喻是一个试探。这个想法来得突然,像在绝命的一刹那对死亡的恐惧涌回身体,他又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双眼露出无尽的渴念和激情;也像烤烫的锋利刀尖,剐割他的内心。

    使阿尔弗雷德决定离去的正是自己,用半年来抱着的一个旧梦再去骚扰已经失望的人,未免太过丑陋,但他感到身心迫切需要一场主动发起的重逢,否则就要埋没在过去孤零零地受罪。

    空气中突然有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寒气,手机响起来,是他活得潇洒自由的法国老友,听见亚瑟在雨里破碎的声音,长长叹一口气。

    “老兄,你才活一百年,别让自己后悔一生,再不行动,你就要死于空心病啦!”

    没有听清楚电话那头的人在说什么,总之是鼓励的话,大雨干扰了亚瑟的感官,胸腔里的洞充满吸入的冰冷空气,他的脑袋此刻是一团浆糊,稀烂的一滩里只有寻找阿尔弗雷德的想法沉沉浮浮。决定做得干脆且悲壮,他对着电话大声喊叫一些短句子,慌乱带来的口齿不清混杂雨声让弗朗西斯好一会才分辨出他喊的是“我要走了”。

    亚瑟从来没有如此拼命地赶一趟夜班火车,他本可以坐飞机,又不敢太快地落地在阿尔弗雷德的城市,只得靠缓慢的火车提供一个缓冲期,以防见面时情绪崩溃。冲进公寓,胡乱地将一些随身物品塞进行李箱,再冲到浴室去换下湿衣服,两只手颤抖得解不开衬衣扣子,他瞥见镜子里憔悴的人,正有一张遭到了难以承受的过重打击的脸,上一次他见到这种极富悲剧意味的面目,是在砂糖厂老板的妻子去世时。而亚瑟坚信自己的性格里有超乎常人的坚忍,必定不会被空心病侵蚀,没想到这种可怕的疾病对他而言只是多了一段潜伏期。

    拉着行李箱下楼时,正撞见弗朗西斯慌张地从车上下来,大雨浇光了他的优雅,亚瑟在电话里含混不清的语句吓得他以为空心人要自杀。

    “啊!你这混蛋,没头没脑的傻瓜!我还以为你要去跳楼!”

    亚瑟扑上去用力地拥抱老友,连连道谢,对方被撞得咳嗽起来。他一会儿疯狂地拍打弗朗西斯的脊背,一会儿抓着他的肩膀猛力摇晃,再没有什么别的更激烈的动作可以表达他的友爱和感激之情了。

    “胡子,给我点勇气!我要走啦!今晚就坐火车!我要走啦!”

    弗朗西斯从没见过这么一张憔悴到极点又兴奋到极点的脸,饿得头昏眼花还能有如此强劲的力气,何况在这狂暴的天气里,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在浪费体力。他倍感欣慰(可能是)自己的爱情真理说服了亚瑟,于是帮他拦了出租车,看着瘦削的空心人一摇一晃地倒进去。

    赶到车站,亚瑟往发车时间最近的一趟列车跑过去,直至检票口才发现自己没来得及买票,竭力哀求半天,夜班检票员恪尽职守,不肯通融,只好坐进候车室里,像待审期无限长的犯人。

    深夜的车站空得骇人,他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个流浪汉。患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生理上的饥饿,于是买了甜甜圈,咬下去一口眼泪就滚落下来,他不记得阿尔弗雷德喜爱的甜甜圈会有这么多味道藏在里面,让他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情感的惊涛海浪在身内震撼起伏,若有过路人一定把他当成精神病患,而他确实正受类似疾病的折磨。

    对自然产生的悲伤的抑制是一种麻醉性的力量,一旦药效过去,痛苦便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

     坐上车后,不敢给阿尔弗雷德打电话,于是再次拨通弗朗西斯的号码去吓他。电话那头的人昏昏欲睡,被他逼着唱一首法语情歌,不好听,但也足够消磨时间。歌词里有一个词,表意类似“共生有机体”,他不再习惯性地嘲笑这种身体上互不依赖,心理上却互相依赖的生活方式,人总寻求一切他人身上有生命力的东西填补内心的洞,他并不免俗。

     火车带着旅客离开暴雨中的城市,抵达另一座暗藏活力之城。临近黎明时分,蓦然复苏的阳光让建筑像嵌在画片里一样,呈现出色彩徐舒有致的景色,意态慵懒地任人抚视,清晨柔和的光掠过车窗,照亮车内的一小块世界。

    走出车站,亚瑟摸出阿尔弗雷德的来信寻找地址,有一张脸在胸口处不断浮升,恰似他身体里的热血在推涌着它,也推动着他的脚步。他的双脚依旧颤抖,每迈出一步,膝盖便呻吟不断,这一次不是因为缺少重心,而是单纯的害怕。

    那是一幢和自己的公寓很像的小房子,亚瑟没有敲阿尔弗雷德的门,抱着膝盖坐在楼梯上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发出压碎核桃般的清脆声响。他已经失去了敲门的决心和力气,对不被接受的担忧和恐惧将一切往事在灵魂中掀起,沿着血管火辣辣地流淌。过了许久,直到背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他才缓慢地转过头去,用眼睛去描摹对方的轮廓,笨拙、缭乱而孱弱,曾是在过多的想象中被歪曲了的图像,现在显得如此清晰。

    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是忧郁中窒息他的水、他的灾星与苦痛的来源,此刻依旧怀有透彻柔腻的至情。跟这双眼睛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他比过去居然瘦下来一些,让亚瑟忘记隔阂造成的羞赧,见面第一句话便询问对方的身体状况。

    阿尔弗雷德在小小的惊讶中顿了顿,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医生说我得了心脏空洞症。”

    亚瑟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秒钟,变为另一个一秒钟,极尽愉快,充满力量,无比满足。

    他竟不药而愈,想必阿尔弗雷德也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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